另一边,知意堂内,顾夫人正闭目养神,春娘在一旁为她按揉双腿。“夫人把双艳堂交给宝小姐,是为她长远打算吧?”
顾夫人淡淡一笑:“还是你懂我。如今这世道,女子谋生不易。珍儿与顾家无血亲,保留沈姓,也未入族谱。若她能让双艳堂起死回生,那便是她日后安身立命的底气。”
“可宝小姐对胭脂的选材、制作都不熟悉,夫人就这般信她能让双艳堂起死回生?”
顾夫人坐起身,目光清亮:“双艳堂的胭脂在品质上本无短处,亏就亏在名气被芳姿记压得死死的。珍儿要做的,第一步便是打响名气。”
藏珍院里,宝珍站在桌前,目光落在桌面上的豫州城商铺分布图上。桃花在一旁念叨:“听说芳姿记是百年老店,最早在京城发家,京里的夫人小姐都爱用,连长公主都夸过呢。后来越做越大,不光豫州,江南一带都有他们的分号。”
宝珍指着图上双艳堂的位置,眉头微挑:“这选址是谁定的?开在芳姿记对面,这不摆明了自讨没趣吗?”
桃花顿时支支吾吾,梅花接过话头:“小姐,是夫人当初选的址。不过不是咱们故意开在对面,是芳姿记后来买下了对面的铺子开分号。这些年豫州城里新开的胭脂铺,多半是被他们这么挤垮的。”
好阴的手法——宝珍心里冷笑,如果是她,她也会这么做的。只是这手法用到自己头上,就不那么让人愉快了。
“梅花,你明日去告诉双艳堂的掌柜,‘醉胭脂’这名字得改。”她指尖点了点桌面,“既然是绯色,就叫‘醉春绯’。”
梅花连忙记下,宝珍又拿起翻了一下午的古籍:“双艳堂既归了我,总得有个新气象。以后就叫‘渥丹居’——取自‘颜如渥丹,其君也哉’,形容胭脂色泽红润明艳,再合适不过。”
梅花眨了眨眼,似懂非懂地点头:“这名字比之前雅致多了。”
“让掌柜把新牌匾做的大些、醒目些,务必比芳姿记的更惹眼。”宝珍补充道。
梅花立刻明白:“小姐放心,保准路过的人第一眼就看见咱们渥丹居!”
“桃花,顾左顾右呢?”
“回小姐,前几日不是您准他们休假了吗?”
宝珍嘴角扬起一抹笑意:“你去叫他们回来,就说休假结束了。咱们渥丹居能不能扬名,可就看他们的了。”
她笑得轻快,城外正在休假的顾左顾右却同时打了个喷嚏,莫名升起一阵不祥的预感。
豫州城的暮色像一块浸了浓墨的绒布,正缓缓地罩下来。而在这夜色中最显眼的就是那处所在——“销金窟”,灯火如昼,丝竹管弦混着男女的笑闹声,隔着半条街都能撞进人耳朵里。
这青楼名头响亮,单听“销金窟”三字,便知是富贵闲人掷千金买笑的去处。此刻楼前车马络绎,锦衣华服的男子搂着娇俏女子进进出出,脂粉香混着酒气飘得老远。
顾右就站在这热闹非凡的门口,一身利落的劲装与周遭的靡靡氛围格格不入。他脊背挺得笔直,眉头拧成个疙瘩,嘴角抿得很紧,那张平日里还算周正的脸上,硬是挤出了几分“风萧萧兮易水寒”的悲壮。
眼角的余光往旁边一斜,就瞥见那辆青布马车。车帘被一只纤纤玉手掀开一角,露出宝珍那双灵动的杏眼。她大约是怕被人瞧见,只敢露出半张脸,见顾右还杵在原地,赶紧飞快地给他使了个眼色——眉梢微挑,下巴往青楼里一点,那意思再明白不过:磨蹭什么?赶紧进去啊!
而更让顾右心头添堵的,是立在马旁的顾左。这家伙穿着和自己同款的衣服,脸上神情淡淡的,眼帘垂着,像是在看马蹄下的泥块,可顾右跟他搭档这么多年,怎么会看不出来?那微微颤动的肩膀,紧抿着却藏不住弧度的嘴角,分明就是在憋笑!
“走了”顾右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,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抬脚往那扇雕花大门迈去,每走一步,心就颤一颤。
顾右刚踏进门,就被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脂粉香裹住。还没站稳,七八个打扮妖娆的女人就围了上来,伸手要拉他的衣袖,嘴里七嘴八舌地搭话。
“公子看着面生,是头回来吧?”
“来这边坐,奴家给您唱支曲儿?”
乱糟糟的人声里,一个穿紫绸衫的胖妇人挤过来,正是老鸨。她脸上堆着笑,上下打量顾右:“这位公子第一次来?咱们这儿姑娘各色都有,可有相熟的?”
顾右皱眉避开伸来的手,从怀里掏出个沉甸甸的布袋子,往旁边桌上一放。袋口松着,露出里头银锭的边角。“我找雪姑娘。”他声音发紧,带着股不自在。
老鸨眼尖,瞅见银子就笑了,却故意拖长了调子:“原来是找雪姑娘。这位可是从京城销金窟来的,在京里就红得发紫,咱们豫州多少人想求见一面呢。”
顾右没应声,只把钱袋往她跟前推了推。
马车里,宝珍掀起帘子一角,望着销金窟门口那盏晃眼的灯笼,指尖捏得发白。那袋银子,是她攒了好久的月钱,如今就这么送了出去。她吸了吸鼻子,把车帘攥得更紧了些。顾右那家伙,可一定要把事情办的漂亮些啊。
顾右出手阔绰,老鸨眉开眼笑,亲自引着他上了二楼,拐进最里头一间房。
屋里布置得素净雅致,墙上挂着幅水墨兰草,桌上摆着青瓷瓶,插着两支含苞的梅。一道月白色软帘垂在屋中,把内外隔开,顾右看不清帘后的人影,只隐约瞧见个端坐的轮廓。
“公子倒是爽快。”帘后传来女子声音,清润如玉石相击,“只是奴家向来卖艺不卖身,公子花这许多银子,不觉得亏么?”
顾右手忙脚乱地摆摆手,声音都有些发紧:“不亏,不亏。姑娘……姑娘若不嫌弃,弹首曲子给我听就好。”
帘后沉默片刻,随即响起一阵拨弦声。琴声清越,时而如流水潺潺,时而似寒梅弄影。顾右就坐在帘外,面前的茶换了几盏。
这一晚,雪姑娘弹了半夜琴,顾右喝了半夜茶。
接下来几日,夜夜如此。他按时来,静静听琴,天快亮时离开,从不多言,也从不要求见帘后真容。老鸨瞧着纳闷,却因他每日送上的银子丰厚,只当是来了位格外雅致的贵客,也不多问。
桃花这几日总陪着宝珍在马车里候着,见顾右每晚进去,银子流水似的花,终于忍不住嘟囔:“小姐,咱们这银子花得跟淌水似的,到底图个啥呀?”
宝珍指尖敲了敲冰凉的车楞,声音压得低:“快了。”
这晚,雪姑娘的琴正弹到紧要处,忽然停了。月白软帘“唰”地被掀开,一个素衣女子走了出来,眉目清丽,气质娴静。
顾右没防备,手一抖,茶杯“哐当”翻了,茶水溅湿了衣襟。
“公子很爱听琴?”雪姑娘站在帘边,目光落在他身上。
顾右慌忙起身,手都不知往哪儿放:“不……不是。我的意思是,雪姑娘风姿卓绝,让人……让人难忘。只是这几晚已耗尽我的银钱,往后怕是不能再来了。”
来见她的男人,多半是冲着她的名声与容貌,却从没人像这样直白说出银钱耗尽,语气里还带着几分局促的坦诚,雪姑娘眼中闪过一丝讶异。
顾右从怀里摸出个小巧的锦盒,双手递过去:“这盒胭脂送给姑娘。若能得姑娘垂怜,是它的造化。”
呼!小姐教的,他应该没背错吧。
顾右同手同脚得走出了销金窟,来到马车旁,声音里带着点不确定:“小姐,您教的话我都跟雪姑娘说了。只是……她真会用那盒胭脂吗?”
“会的。”宝珍的声音很肯定,听不出波澜。
她顿了顿,又道:“顾左、顾右,你们先回府吧。”
顾左在一旁接话:“小姐不回去?”
“我还在等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