沈秀兰面前的纸上,那个被笔尖戳出的墨点已经干透。
她将笔放下,声音里听不出一丝波澜:“意料之中的事。”
李文博这只狐狸,终于还是露出了尾巴。他自己不便出面,便推了赵德柱和王建军这两条狗出来,一个吠,一个咬,想把水搅浑,逼她让步。
“秀兰姐,那咱们现在……”林婉如脸上带着一丝忧虑,她毕竟年轻,第一次经历这种事。
沈秀兰抬眼看她,眼神沉静如水:“慌什么。他们想闹,就得先有个由头。我们把他们的由头给堵死,看他们还怎么闹。”
她拿起桌上拟好的草稿,递给林婉如,“就按这个写,字写大点,贴到矿区最显眼的那面墙上,技术培训班的报名表,也一并准备好。”
林婉如接过草稿,只见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技术评级标准、对应的薪资涨幅和补贴金额。
每一条都清晰明确,从初级工到特级老师傅,待遇的差距拉得极大,特别是顶格的“特级技工”,月薪加补贴足足有一百三十块,刺得人眼睛都发亮。
“我明白了。”林婉如重重点头,立刻找来红纸和毛笔,一丝不苟地誊抄起来。
红纸黑字的公告一贴出去,整个矿区都沸腾了。
就像一块巨石砸进池塘,所有人都被这激起的浪花卷了进去。
“一个月一百三?真的假的?比厂里的工程师挣得都多了!”
“你看这上面写的,得通过考核,评上特级才行,哪有那么容易。”
“有奔头总比没奔头强!我明天就去报名!我这手上开风镐的功夫,可不是白练的!”
几个技术过硬的老矿工围在公告前,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摩拳擦掌的渴望。
而另一些平日里习惯了磨洋工、混日子的人,则聚在角落里,脸色不大好看。
赵德柱在人群里穿梭,压低声音煽动着:“别信她的!这是画大饼!把你们分化了,她好一个一个地收拾!到时候涨工资的事就黄了!”
可这一次,响应他的人寥寥无几。一个平日里和他关系不错的工友推了他一把,不耐烦地说道:“德柱哥,我觉得沈老板说得在理,有本事的就该多拿钱。你要是觉得不公平,你也去报名学技术呗,反正又不收钱。”
赵德柱被噎得满脸通红,还想再说什么,却发现大多数人的目光都黏在那张红纸上,盘算着自己的未来,根本没人理会他的“挑拨离间”。
就在矿区人心浮动之时,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缓缓驶入了矿区。
这车在燕京城里都不多见,更别说这尘土飞扬的矿上了。
车门打开,李文博从车上走了下来。他换下了一贯的西装,穿了件深色的夹克,脚上蹬着一双半新的皮鞋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脸上挂着和煦的笑容,像极了下来视察工作的领导。
他没有直接去办公室,而是在矿区里转了一圈,和几个老工人亲切地握手,拍着他们的肩膀,嘘寒问暖。
做足了姿态后,才背着手,慢悠悠地晃进了沈秀兰的办公室。
“秀兰啊,矿上最近怎么样?听说你搞了个大动作?”李文博一进门,就自顾自地拉开椅子坐下,目光扫过正在整理账目的林婉如,最后落在沈秀兰身上。
“李老板消息灵通。”沈秀兰正在核对一份采购单,头也没抬,“矿上要发展,总得有点新气象。”
“新气象是好事,可步子迈得太大,容易扯着胯。”
李文博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,发出笃笃的声响,“我听说,你要搞技术评级?这不是把工友们分成三六九等,制造内部矛盾吗?大家都是一个锅里搅马勺的兄弟,你这样搞,怕是会伤了人心啊。”
“李老板,人心是靠公平换来的,不是靠和稀泥。”
沈秀兰终于放下手中的单据,直视着他,“有技术的老师傅,跟刚下井的新人拿一样的钱,这才是伤人心。我这么做,是想让真正为矿上出力的人,拿到他们应得的。矿上效益好了,李老板你这个大股东的分红,不也水涨船高吗?”
她把“大股东”三个字咬得略重,像是在提醒他,也像是在敲打他。
李文博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随即又舒展开来:“话是这么说,但管理是一门学问,不能想一出是一出。这样吧,以后矿上但凡有重大的章程变动,咱们两个股东,还是先坐下来通个气,免得产生误会。”
他这是要亲自插手矿上的日常管理了。沈秀兰心中冷笑,面上却点了点头:“李老板说得对。正好,这是上个季度的开支明细和这个月的采购计划,你过过目。”
她将一沓厚厚的账本和单据推了过去。
李文博显然没想到她会如此干脆,他本意是想在人事和决策上分权,却被沈秀兰引到了繁琐的账目上。
他硬着头皮拿起账本,一页一页地翻看着。林婉如做的账一目了然,每一笔开销都记得清清楚楚,附有单据,让他想挑刺都无从下手。
办公室里的空气压抑而沉闷,只有李文博翻动纸页的哗哗声。
不知过了多久,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,一个小小的脑袋探了进来,是招娣。
她身后,还跟着一个头发花白、面容慈祥的老妇人,手里拎着一个军绿色的帆布饭盒。
“妈……”招娣怯生生地喊了一声。
沈秀兰看到来人,紧绷了一天的神情瞬间柔和下来。
她站起身,快步走了过去:“妈,您怎么来了?”
王桂兰不放心女儿一个人在城里带着孩子打拼,前几日刚从乡下赶了过来。
“看你这几天早出晚归的,怕你吃不好。”王桂兰把饭盒塞到沈秀兰手里,又心疼地摸了摸她的脸,“你看你,都瘦了。”
她看到了办公室里的李文博,只是拘谨地点了点头,没多说话。
李文博也站了起来,脸上立刻堆起热情的笑:“是婶子来了,快请坐。”
沈秀兰打开饭盒,一股熟悉的饭菜香气扑面而来,是她最爱吃的豆角焖面,上面还卧着一个金黄的荷包蛋。
她一整天都和李文博斗智斗勇,此刻闻到家的味道,胃里一阵翻腾,才发觉自己早已饥肠辘辘。
她拉着母亲和女儿坐到一旁,拿起筷子,大口地吃了起来。
温热的面条滑入胃里,驱散了盘踞在心头的寒意和疲惫。
李文博站在那里,看着她们母女三人温馨的样子,再看看自己面前那堆冰冷的账本,第一次感觉到,这个他曾经以为能轻易拿捏在手的煤矿,似乎正在一点一点地,脱离他的掌控。